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阿家 [樓主]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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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第  二  回


            老头陀空张皮布袋    小居士受坐肉蒲团

    说话元朝至和年间,括苍山中有一个头陀,法名正一,道号孤峰。他原是处州
郡学一个有名诸生。只因性带善根,当其在襁褓之中不住的咿咿晤晤就像学生背书
一般。父母不解其故。有个行脚僧上门抄化,见了鬟抱在手中,似啼非啼似笑非笑
。僧人听之说他念的是《楞严大藏真经》,此子乃高僧转世。就回他父母乞为弟子
。父母以为妖言,不信。大来教他读书,过目成诵。但功名之事非其所愿,屡次弃
儒学佛,被父母痛惩而止。不得已出来应试,垂髫就入泮,入泮就帮补。及至父母
亡后,他待二年服阙,将万金家产尽散与族人。自己缝一个大皮袋,盛了木鱼经藏
等物,落去头发,竟入山修行。知道者称为孤峰长老,不知道的只叫他做皮布袋和
尚。与众僧不同,不但酒肉淫邪之事戒得甚坚。就于僧家本等事业之中也有三戒。
那三戒是:不募缘,不讲经,不住名山。人问他为什么不募缘,他道:“学佛之事
大抵要从苦行入门。须劳其筋骨,饿其体肤,使饥寒之虑日迫。饥寒之虑日迫则淫
欲之念不生,淫欲之念不生则秽浊日去,清静日来。久之自然成佛。若还不耕而食
,不织而衣,终日靠着施主拿来供养。腹饱则思闲步,体暖则爰安眠。闲步而见可
欲,安眠即成梦想。无论学佛不成,种种入地狱之事不求而自至矣。我所以自食其
力,戒不募缘。”人问他为甚麽不讲经,他道:“经忏上的言语是佛菩萨说出来的
,除非是佛菩萨才解得出。其余俗口讲经,尤如痴人说梦。昔陶渊明读书不求甚解
。夫以中国之人读中国之书,尚且不敢求甚解,况以中国之人读外国之书,而再妄
加翻译乎?我不敢求为菩萨之功臣,但免为佛菩萨之罪人而已。以此知愚守拙,戒
不讲经。”人又问何不住名山,他道:“修行之人须要不见可欲,使心不乱。天下
可欲之事不独声色货利。就是适体之清风,娱情之皎月,悦耳之禽鸟,可口之薇蕨
,一切可爱可恋者皆是可欲。一居胜地,便有山灵水怪引我寻诗,月姊风姨搅人入
定,所以如名山读书者学业不成,如名山学道者名根难净。况且哪一处名山没有烧
香的女子随喜的仕官?月明翠柳之事乃前车也。我所以撇了名刹来住荒山,不过要
使耳目之前无可沽滞的意思。”问者深服其言,以为从古高僧所未发。他因有此三
戒,不求名而名日彰。远近之人发心皈依者甚众,他却不肯轻收弟子,要察他果有
善根绝无尘念者,方才剃度。略有一毫信不过,便拒绝不收。所以出家多年,徒弟
甚少,独自一个在山涧之旁构几间第屋,耕田而食,吸泉而饮。

    一日,秋风萧瑟,木脱虫吟。和尚清晨起来,扫了门前落叶,换了佛前净水,
装香已毕,放下蒲团,就在中堂打坐。忽有一少年书生,带两个家童走进门来。那
书生的仪表生得神如秋水,态若春云。一对眼睛比他人更觉异样光焰。大约不喜正
观扁思邪视,别处用不着,唯有偷看女子极是专门。他又不消近身,随你隔几十丈
远,只消把眼光一瞬,便知好丑。遇者好的就把眼色一丢。那妇人若是正气的,低
头而过,不着到他脸上来,这眼光就算是丢在空处了。若是那妇人与他一样毛病的
,这边丢去,那边丢来,眼角上递了情书,就开交不得了。所以不论男子妇人,但
生下这种眼睛就不是吉祥之兆,丧名败节皆由于此。看官们的尊目若有类此的不可
不慎。彼时这书生走进来,对佛像拜了四拜,对和尚也拜了四拜,起来立在旁边。
和尚起先在入定之时不便回礼,待完了工课方才走下蒲团,也深深回了四拜。叙坐
已定,就问其姓名。书生道:“弟子乃远方之人,游苏浙中,别号‘未央生’。闻
师父乃一代高僧两间活佛,故此斋戒前来,□仰说话。”

    你道那和尚问其姓名他为何不称名道姓,却说起别号来?看官要晓得元来之时
士风诡异,凡是读书人不喜称名道姓俱以别号相呼。故士人都有个表德,有称为“
某生”,有称为“某子”,有称为“某道人”。大约少年者称生,中年者称子,老
年者称道人。那表德的字眼也各有取义,或是情之所钟,或是性之所近,随取二字
以命名,只要自己明白,不必人人共晓。书生只因性耽女色,不善日而喜夜,又不
喜后半夜而喜前半夜,见《诗经》上有“夜未央”之句,故此断章取意名为“未央
生”。

    当时和尚见他称誉太过,愧不敢当,回了几句谦逊的话。其时瓦铛之中斋饭已
熟,和尚就留他吃了晨斋。两个对坐谈禅,机锋甚合。原来未央生性极聪明,凡三
教九流之书无不流览。这禅机里面别人千言万语参不透的,他只消和尚提头一句就
彻底了然。和尚心下暗想道,好个有知识的男子,只怪造物赋形有错,为何把一副
学佛的心胸配一个作孽的相貌?我看他行容举止分明是个大色鬼,若不把他收入皮
布袋中,将来必到钻穴逾墙,酿祸闺阃。天地间不知多少妇人受其涂毒。我今日见
了这悖乱之人而不为众人弥乱,非兹悲之道也。就对他道:“贫僧自出家以来阅人
多矣。那些愚夫愚妇不肯向善的固不足道,就是走来参禅的学士,听法的宰官也都
是些门外汉,能悟禅机的甚少。谁想居士竟有如此灵明,以此学禅不数年可登三味
。人生在世,易得者是形体,难得者是性资。易过者是时光,难过者是劫数。居士
带了作佛的资性来,不可走到鬼魅的路上去。何不趁此朝气未散之时,割除爱欲,
遁入空门。贫僧虽是俗骨凡胎,犹堪作他山之石。果能发此大愿,力注此大因果,
百年后上可配享于僧伽,下亦不至听命于罗刹。居士以为何如?”未央生道:“弟
子归禅之念蓄之已久,将来少不得要归此法门。只是弟子尚有二愿未酬,难于摆脱
。如今年纪尚幼,且待回去毕了二事,安享数年。到那时然后来摩顶皈依,未为晚
也。”

    和尚道:“请问居士有哪二愿?莫非是要策名天府,下酬所学?立功异域,上
报朝廷么?”未央生摇头道:“弟子所愿不是这二事。”和尚道:“既不是这二事
,但所愿者毕竟是何事?”未央生道:“弟子所愿者乃是自己力量做得来的,不是
妄想的事。不瞒师父说,弟子读书的记性,闻道的悟性,行文的笔性,都是最上一
流。当今的名士不过是勉强记诵,移东换西,做几篇窗稿,刻一部诗文,就要树帜
词坛,纵横一世了。据弟子看来那是假借,要做真名士毕竟要读尽天下异书,交尽
天下奇士,游尽天下名山,然后退藏一室,著书立言传于后世。幸而挂名两榜,也
替朝廷做些事业,万一文福不齐老于墉下,亦不失为千古之人。故此弟子心上有私
语二句道:要做世间第一个才子,……”和尚道:“这是第一句了。那第二句呢?
”未央生待开口又复吞声不好说出的意思。和尚道:“第二句居士既然怕讲,待贫
僧替说了吧。”未央生道:“弟子心上的事师父那里说得出?”和尚道:“贫僧若
说不着,情愿受罚。只是说着了,居士不要假推不是。”未央生道:“师父若说得
着,不但是菩萨又是神仙了,岂敢遁词推托?”和尚不慌不忙道:“是‘要娶天下
第一位佳人’”。

    未央生听了不觉目瞪口呆,定了半晌,方才答道:“师父真异人也!这两句私
语是弟子心上终日念的,师父竟像听见了一般,一口就着着了。”和尚道:“岂不
闻人间私语天闻若雷乎?”未央生道:“论起理来,情欲之言本不该对师父讲。今
师父既猜着,弟子不敢瞒师父说弟子道心尚浅,欲念方深。从古以来‘佳人才子’
四个字再分不开,有了才子定该有佳人作对,有了佳人定该有才子成双。今弟子的
才华且不必说,就是相貌也不差。时常引镜自照,就是潘安、卫介生在今时,弟子
也不肯多让。天既生我为才子,岂不生一个女子相配?如今世上若没有佳人则已,
倘或有之,求佳耦者非弟子而谁?故此弟子年过二十尚未定亲,是不肯辜负才貌的
意思。待弟子回去觅着佳人成了配偶,生一子以继宗祧,那时节良愿已酬无复他想
,不但自己回头,亦当劝化室人同登彼岸。师父以为何如?”和尚听了冷笑道:“
这等看来居士的念头一毫不差,只是生人造物的天公有些不是。若把一副丑陋形骸
付与居士,居士具一点不昧之灵,或者能于正果。所以古来之人常有瘌疾痫症,手
折足翘,因受天刑而成仙。仙人也就是这种道理。居士只因赋形之时天公忒骄纵了
些,就如父母爱子一般,幼少之时唯恐损伤皮肉,恼壤性情,不忍打他一下,骂他
一句。儿子大来,只说皮肉性情是天地生成的,父母养就的,所以任意去为非作歹
。犯下罪来受官府之鞭笞,遭朝廷之邢戮,方恨父母骄纵太过,至有今日。这副细
异皮肉、骄纵性情不是好祥瑞也。居士因你的相貌是第一个才子就要去寻第一位佳
人,无论佳人可得不可得,就使得了一位,只恐这一位佳人额角上不曾注写‘第一
’的两个字。若再见了强似他的,又要翻转来那好的。这一位佳人若与居士一般生
性,不肯轻易嫁人要等第一个才子,居士还好娶来作妾。万一有了良人,居士何以
处之?若千方百计必要求遂所愿,则种种堕地狱之事从此出矣。居士还是要堕地狱
乎?上天堂乎?若甘心堕地狱,只管去寻第一位佳人。若要上天堂,请收拾了妄念
,跟贫僧出家。”   

    未央生道:“师父说‘天堂地狱’四个字,未免有些落套,不似高僧之言。参
禅的道理不过是要自悟。本来使身子立在不生不灭之处便是佛了。岂真有天堂可上
乎?即使些有风流罪过亦不过玷辱名教而已,岂真有地狱可堕乎?”和尚道:“‘
为善者上天堂,作恶者堕地狱’果然是套话。只是你们读书人事事俱可脱套,唯有
修身立行之事一毫也脱不得。无论天堂地狱,明明不爽。即使没有天堂,不可不以
天堂为向善之阶。即使没有地狱,不可不以地狱为作恶之戒。你既□明套话,我今
不说将来的阴报,只说现在的阳报,少不得又是套话。古语有云‘我不淫人妻,人
不淫我妇。’这两句是极平常的套话,只是世上贪淫之人不曾有一个脱得套去,淫
人妻女,妻女亦为人所淫。若要脱套,除非不奸淫则已。若要奸淫,少不得要被套
话说着。居士还是要脱套乎,要入套乎?若要入套,只管去寻第一位佳人;若要脱
套,请收拈了妄念跟贫僧出家。”

    未央生道:“师父所言讲的样样透彻。只是为愚蒙者说法,不得不讲个尽情,
使他听得毛骨悚然,才知警戒。若对我辈说理亦未必如此。天公立法虽严,行法亦
未尝不恕。奸淫必报者虽多,奸淫不报者亦未尝不少。若挨家逐户去访缉奸淫,淫
人妻女者亦使其妻女偿人淫债,则天公亦其亵矣!总之循环之道,报施天理,大概
不爽,为人不善者不可不知道,就是劝化的大题目了,何必如此纳柱?”和尚道:
“照居士这等说来,世上的奸淫亦有不报的么?只怕大公立法并不曾使人漏网。或
者居士忠厚,略有使人漏网处。据贫僧看来,淫人妻女而不报者古今并没有一个。
书史所载,俗口相传者,盈千累万。居士请试想之,淫人妻女是得便宜的事,肯对
人说,故知道的多。妻女被淫是失便宜的事,不肯对人说,故知道的少内中还有妻
瞒其夫,女瞒其父,连自家也不知道,还说奸淫之报必无此事。直到盖棺之后,方
信古语不诬,到那时节这了悟的话又对人说不出了。无论奸人的妻女,才以妻女偿
人淫债。只奸淫之念一动,此时妻女之心不知不觉也就有许多忘了。譬如自家的妻
女生得丑陋,夜间与他交媾不十分起兴,心上想着日间所见的标致女子,把妻子权
当了他,自取其乐。焉知此时妻子心上不嫌丈夫丑陋,想着日间所见的标致男子,
把丈夫权当了他,自取其乐?此等事人人有之,虽无损于冰霜之操,颇有伤于匪石
之心。亦男子好淫之报也。举心动念尚且如此,何况身入其室,体压其层而鬼神不
见,造物不嗔,使妻子为全节之妇乎!贫僧此言却不是套话。居士以为然否?”未
央生道:“极讲的入理,只是还要请问师父,妻女者淫了人的妻女还有妻女相报,
倘若无妻女者淫了人的妻女,把甚么去还债?这大公的法度也就行不去了。还有一
说,一人之妻女有限,天下之女色无穷。譬如自家只有一两个妻妾,一两个儿女,
却淫了天下无限的妇人,即使妻女坏事,也就本少利多了。天公将何以处之?”

    和尚听了,知他大块顽石推移不动的人,就对他道:“居士谈锋甚利,贫僧就
不敢当。只是这种道理口说无凭,直待做出来方见明白。居士请自待娶了佳人之后
,从肉蒲团上参悟出来,方得实际。贫僧观居士有超凡入圣之具,登岸造极之资,
实不忍舍万一到豁然大悟之后,还要来见贫僧,商量归路。贫僧从明日起终朝拭目
以待。”说罢,取出笺纸提起笔来,写五言四句的一首偈道:

        请抛皮布袋,
        去坐肉蒲团。
        须及生时悔,
        休嗟已盖棺。

    和尚写完递与未央生道:“粗笨头陀,不识忌讳,偈语虽然太激,实出一片婆
心。屈居士留之,以为后日之验。”说完立起身来,竟像要送他的意思。未央生知
道见绝,又念他是个高僧,不敢悖悖而去,只得低头陪罪道:“弟子赋性愚顽,不
受教悔,望师父海涵。他日重来,尚祈收纳。”说罢依旧拜了四拜,和尚也一般回
礼送他出门,分别而去。那和尚的出处言之已尽,后面只说未央生迷恋女色事,不
复容叙孤峰,要知孤峰结果到末回始见。

  评曰:

        未央生是一本戏文的正生,孤峰乃末脚也。他人执笔,定将未央生
        说起,引孤峰作过客。此独叙孤峰,极其详悉,使观者疑孤峰后来
        或有淫行,谁料却又不然。直到打座参禅才露出正意来,使人捉摸
        不定。此从来小说之变体,乃作者辟尽窠臼处。即使他人用此法必
        至题旨错乱,头绪纷然,使观者不辨谁宾谁主。此独眉眼分明,使
        人看到入题处俱自了然。末后数语又提清线路,不复难为观者,真
        老手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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TOP Posted: 05-20 15:59 引用 | 點評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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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第  三  回

            道学翁错配风流婿  端庄女情移薄情郎


    却说未央生别了孤峰,一路叽叽哝哝的埋怨道,好没来头。我二十多岁的人,
一朵鲜花才开,就要教人削发修行,去寻苦吃。世上那有这样不情的人。我今日见
他不过是因他是由名士出家,胸中必有别样见解,要领略他禅机,好助我的文思。
谁想竟受他许多怠慢,又做一首乌龟偈赠我,教我怎当得起?我一个昂藏的丈夫,
若做了官还要治天下,管万民,难道自家妻子就管不下?我今遇着好妇人,偏不肯
当面错过。略做几桩风流罪犯,把自家闺门严谨,看有个男子来讨得债去。况且有
妇人嫁我这样标致丈夫,就有别个男子来引诱他只怕也看不上眼。那失节之事料定
是没有的。他方才那一首偈,论理就该扯碎了丢还他。只是后来相见要塞他毒口没
有凭据,我且留在身边,看他后来见了悔过不悔过。思量已定就将偈语折好藏在衣
带中。

    回到家里,分咐几个伴当各路去传谕媒婆,要寻世间第一位佳人。他原是个阀
阅之家,又兼才貌双全,哪一个男子不愿得他为婿,哪一个妇人不愿得他为夫?自
从传谕之后,日日有几个媒婆寻他说亲。小户人家任凭他上门去相,若是大户人家
要顾体面,或约在寺院中,或定在荒郊外,俩下相逢,以有心装作无意,相得分明
。惹了多少妇人回去害相思,他却个个都看不上眼。有个媒婆对他道:“这等看来
别的女子都不是你的对头,只有铁扉道人的小姐名叫‘玉香’,才配得你上。只是
他父亲古怪,定不肯使人相,你又定要相,这事又是做不来的了。”未央生道:“
他为何叫做‘铁扉道人’?你为何见得他小姐标致?既然标致,为何不肯使人相?
”媒婆道:“这老者是有名的宿儒,做人孤介。家中有田有地无求于人,生平没有
一个朋友,独自一个在家读书,随你甚么人去敲门,他只是不开。有一个贵客慕他
的名去访他,敲了半日门,莫说不开,连答应也不答应。那贵客没奈何,题诗一首
写在门上而去。中间有两句道:

    但知高士篷为户,  谁料先生铁为扉。

他后来见了诗句道:‘铁扉两字道得不差,’他就把做别号叫做‘铁扉道人’。生
平没有儿子止得一女,生得如花似玉,无人可比。又且读了一肚子书,都是父亲所
教,凡诗词歌赋皆做得出。他家的闺门严谨,又不走去烧香,又不出来看会,长了
一十六岁不曾出头露面,至于三姑六婆飞不进门。因昨日那老者立在门前,见我走
过叫住问道:‘你莫非是做媒的麽么’我答道:‘正是。’他就请我到家中指着女
儿对我道:‘这是我的小姐,要招个像样的女婿当儿子养老。你可留心替我访择。
’我就把相公说上,他道:‘我也闻得他的才名,但不知德行何如?’我又道:‘
相公少年老成,毫无破绽。只是一件,他要亲眼相一相才肯下聘。’他听得这句话
就放下脸道:‘胡说!只有扬州人家养的瘦马肯与人相,那有正经女儿许男子见面
之理。’我见他说了这话不好再讲,竟自出来。故此知道这头亲事定做不成。”

    未央生闻言心中暗想道:“我如今上无父母下无兄弟,明日娶了妻,心性哪一
个拘管?就是自己行监坐守难道没有出门的时节?这老儿的古板如此,我若赘在他
家,不消我去提防,他自家的女儿自然会照管,我就出门一世也不妨事。只是不得
相一相究竟不放心,媒人的口那里信得。就对他道:“照你说来亲事是极好的,毕
竟求你设个法子使我窥见些影响,只要大段不差也就罢了。”媒婆道:“这个断断
不能。你若不信,只好去求签问数,卜之于神。该做就做,不该做就罢。”未央生
道:“也说的是。我有个朋友,请仙判事及其灵验,待我请他来判断过了,然后回
你的话。”媒人答应而去。

    次日未央生斋戒沐浴,把请仙的朋友延至家中。焚香稽首,低声祝道:“弟子
不为别事,只因铁扉道人之女名唤玉香。闻得他姿容绝世,要娶为妻,但属耳间未
曾目击,所以请问于大仙。果姿容绝世,弟子就与他连姻稍不然即行谢绝。伏望大
仙明白指示,勿为模糊之言,使弟子参详不出。”祝完又拜四拜,起来扶住仙栾,
听其挥写。果然写出一首诗道:

    红粉丛中第一人,  不须疑鬼复疑神。
    只愁艳冶将淫诲,  邪正关头好问津。
      右其一

未央生见了这一首,心上思道:“这等看来姿色是好的,只是后一句明白说他冶容
诲淫,难道这女人已被人破了瓜去不成?诗后既有‘其一’二字,毕竟还有一首,
且看后作何如。”只见仙栾停了一会,又写出四句道:

    妇女贞淫挽不差,  但须男子善齐家。
    闭门不使青蝇入,  何处飞来玉上瑕。
      右其二                回道人题

未央生见了“回道人”三字知是吕纯阳的别号,心上大喜道:“此公于酒色二字极
是在行,他说好毕竟是好的了。后面这一首是□我心中之疑不通,要我堤防的意思
。我想这古板丈人替我拘管,料然无事。后两句明明说他铁扉之中无人钻得进的意
思,不必再疑惑了。就望空拜谢了纯阳,叫人唤媒婆来。分咐说:“仙诗判得甚好
,如今不消去相瞒,竟去说亲罢了。”

    媒人甚喜,走到铁扉道人家,把未央生求亲的意思述了一遍。道人道:“他起
先要亲眼相亲,就是重色不重德的人了,轻薄可知。我要招个有品行的女婿,不要
这等务外之人。”那媒婆要趁媒钱,只得把巧话回复道:“他要相的意思不是为色
,只怕举止轻佻,没有福相,后来不得夫人。故今访得府上的闺训甚严,小姐的阃
德又备,故此心安意肯,特地央我来求亲。”道人道见他说的近理,就许了亲约,
定吉日过门完姻。

    未央生虽听了媒人之话,信了仙诗之言,只因不曾相得,到底狐疑。直到成亲
之夜,拜堂已毕,同入绣房,定睛细看,方才欢喜。怎见得新人的好处?有新词一
首为证:
   
    人窈窕,浑身满面都堆俏。
    都堆俏,愁容可掬,颦眉难效。

    还愁不是新人料,腰肢九细如何抱?
    如何抱,柔如无骨将又惊靠。
      右调《忆秦娥》
   
    怎见得新郎与新人成亲的乐处?也有新词一首为证:
   
    星眸合处差即盼,枕上桃花歌两瓣。
    多方欲闭口脂香,却被舌功唇已绽。
    娇啼歇处情何限,酥胸已透风流汗。
    睁开四目互相看,两心热似红炉炭。
      右调《玉楼春》
   
    却说玉香小姐姿容虽然无双,风情未免不足,还有一二分不中丈夫的意。只因
平日父训既严,母仪又肃,耳不闻淫声,目不睹邪色,所读之书不是《烈女传》就
是《女孝经》,所说的话都与未央生心事相反。至于举止,不免有乃父之风,丈夫
替他取个混名叫“女道学”。对他说一句调情的话就满面通红,走了开去。未央生
极喜日间干事,好看阴物以助淫兴。有几次扯他脱裤,他就大喊起来,却象强奸他
的一般,只得罢了。夜间干事,虽然承当,都是无可奈何的光景与见。行房的套数
只好行些中庸之道,不肯标新立异。要做“隔山取火”,就说犯了背夫之嫌。要做
“倒浇蜡烛”,又说倒了夫纲之礼。要搭他两脚上肩,也费许多气力。至于快活之
时不肯叫死叫活,助男子的军威,就唤他心肝命肉,竟象哑妇一般,不肯答应。

    未央生见他没有一毫生动之趣,甚以为苦。我今只得用些淘养的工夫,变化他
出来。明日就书画铺中买一副绝巧的春宫册子,是学士赵子昂的手笔,共有三十六
幅,取唐诗上三十六宫都是春的意思。拿回去与玉香小姐一同翻阅,可见男女交媾
这些套数不是我创造出来的,古人先有行之者,现有赵文敏墨卷在此,取来证验。
起初拿到之时,玉香不知里面是甚麽册,接到手中揭开细看,只见开卷两页写着“
汉宫遗照”四个大字。玉香想道,汉宫之中有许多贤妃淑媛,一定是些遗像,且看
是怎生相貌。及到第三页,只见一个男子搂着一个妇人,赤条条在假山上干事,就
不觉面红发起性来道:“这等不祥之物,是从那里取来的?玷污闺阃,快叫丫鬟拿
去烧了。”未央生一把扯住道:“这是一件古董,价值百金。我问朋友借来看的。
你若赔得百金起只管拿去烧,若赔不起,好好放在这边,待我把玩一两日拿去还他
。”玉香道:“这样没正经的东西看他何用?”未央生道:“若是没正经的事,那
画工不去画他,收藏的人也不肯出重价去买他了。只因是开天辟地以来第一件正经
事,所以文人墨士拿来绘以丹青,裱以绫绢,卖于书画之肆,藏于翰墨之林,使后
来的人知所取法。不然阴阳交感之理渐渐沦没,将来必至夫弃其妻妻背其夫,生生
之道尽绝,直弄到人无焦类而后止。我今日借来不但自己翻阅,也要使娘子知道这
种道理绝好受胎怀孕,生男育女,不致为道学令尊所误,使夫妻后来没有结果的意
思。娘子怎么发起恼来?”玉香道:“我未信这件勾当是正经事。若是正经事,当
初立法的古人何不教人明明白白在日间对着人做?为何在更深夜静之时,瞒了众人
就像做贼一般,才行这件勾当?即此观之,可见不是正经事。”

    未央生笑道:“这等说来怪不得娘子,都是你令尊不是。把你关在家中,没有
在行的女伴对汝说说风情,所以孤陋寡闻,不晓人事。你想,世上的夫妻那一对不
在日里去干事?那干事不是明公正气使人知道的?若还夫妻日里不行房,这画画之
人怎么晓得这些套数?怎么描写得这样入神,使人一看就动兴起来?”玉香道:“
这等,我家父母为甚么不在日间做事?”未央生道:“请问娘子,怎见得令尊令堂
不在日间做事?”玉香道:“他们若做事,我毕竟撞着。为何我生长一十六岁并不
曾撞着一次?莫说眼睛不曾看见,就是耳朵也不曾听见?”未央生笑道:“好懵懂
妇人!这桩事只是儿女看见不得,听见不得。除了儿女,其余丫鬟使婢哪一个不看
见?哪一个不听见?他们要做事必竟晓得你不在面前,把门闭了,然后上场。若被
你看见就怕引动春心,思想男子,生出郁病来。故此瞒着你做。”玉香想了一会道
:“他们日里也常关门睡觉,或是干此事也未可知。只是羞人答答的,你看我我看
你,如何做得出来?”

    未央生道:“日里行房比夜间的快活更加十倍。其间妙处正在我看你你看我,
才觉得动兴。世间只有两种夫妻断不可在日间干事。”玉香道:“哪两种夫妻?”
未央生道:“丑陋丈夫标致妻子,此一种也。丑陋妻子标致丈夫,又一种也。”玉
香道:“为何这两种人日间做不得事?”未央生道:“做这事全要你爱我我爱你,
精神血脉彼此相交,方才会快活。若是妻子生得肌肤雪白,又娇又嫩,就像美玉琢
成的一般,丈夫把他衣脱了搂在怀中,一面看一面干,自然兴高十倍。那阳物不觉
又坚又硬,又粗又大了。只是女子看见男人就像鬼怪一般,身上皮肉又黑又粗。穿
了衣服还不觉,此时脱了丑态毕露,掩饰不来。况与雪白肌肤相映,八分丑陋就觉
有十二分。妻子看了岂不憎嫌?心上既然憎嫌就要形与词色,男子看见不知不觉坚
硬的也软了,粗大的也细了。快活事不曾做得,反讨一场没趣。不如在夜里行房,
还可以藏拙。这是标致妻子与丑陋丈夫干事的样子。那标致丈夫与丑陋妻子行房的
情敝也与此一般,不消再讲。若是我和你这样夫妻,白对白红对红,娇嫩对娇嫩,
若不在日间取乐,显一显皮肤,终日钻在被窝里面暗中摸索,可不埋没了一生,与
丑陋夫妻何择?娘子不信,我和你试一试,看比夜间的滋味何如?”

    玉香倒此处不觉有些省悟,口里虽然不肯,心上却要顺从,但觉两腮微红,骚
容已露。未央生暗想,他有些意思来了。本要下手,只是此女欲心初动,饥渴未深
,若就与他做事譬如馋汉见了饮食,信口直吞,不知咀嚼,究竟没有美处。我且熬
他一熬然后同他上场。就扯一把太师椅,自己坐了,扯他坐在怀中,揭开春宫册子
一幅一幅指与他看。那册子与别的春意不同,每一幅上前半页是春宫,后半页是题
跋。那题跋的话前几句是解释画面上的情形,后几句是赞画工的好处。未央生教他
存想里面神情,将来才好模仿,就逐句念与他听道:

    第一幅乃纵蝶寻芳之势。
    跋云:女子坐太湖石上,两足分开。男手以玉麈投入阴中,左掏右摸以
    探花心。此时男子妇人俱在入手之初,未逢佳竟,故眉眼开张,与寻常
    面目不甚相远也。

    第二幅乃教蜂酿蜜之势。
    跋云:女子仰卧锦褥之上,两手着实,两股悬空,以迎玉尘,使男子识
    花心所在,不致妄投。此时女子的神情近于饥渴,男子的面目似乎张惶,
    使观者代为之急,乃化工作恶处也。

    第三幅乃迷鸟归林之势。
    跋云:女子倚眠锈床之上,双足朝天,以两手扳住男人两股往下直舂。
    似乎佳竟已入,能恐复迷,两下正在用工之时,精神勃勃。真有笔飞墨
    舞之妙也。

    第四幅乃饿马奔槽之势。
    跋云:女子正眠榻上,两手缠抱男子,有如束缚之形。男子以肩取他双
    足,玉麈尽入阴中,不得纤毫余地。此时男子妇人俱在将丢未丢之时,
    眼半闭而尚睁,舌将吞而复吐,两种面目一样神情。真化工之笔也。

    第五幅乃双龙斗倦之势。
    跋云:妇人之头倚于枕侧,两手贴伏,其软如绵。男子之头又倚于妇人
    颈侧,浑身贴伏,亦软如绵,乃已丢之后。香魂欲去,好梦将来,动极
    近静之状。但妇人双足未下,尚在男子肩臂之间,尤有一线生动之意。
    不然竟像一对已毙之人,使观者悟其妙境有同棺共穴之思也。

    玉香看到此处不觉骚性大发。未央生又翻过一页,正要指与他看,玉香就把册
子一推,立起身来道:“甚么好书,看得人不自在。起来你自己看,我要去睡了。
”未央生道:“还有好光景在后面,一发看完了同你去睡。”玉香道:“难道明天
没有日子,定要今天看完?”未央生知他急了,就搂住亲嘴。往常亲嘴把舌头送过
去,他的牙门紧闭不开,若要他伸过来一发不能够了。做过一月夫妻还不知舌长舌
短。此翻才靠朱唇,他的舌头已不知不觉度过两重牙门来了。未央生道:“心肝,
我和你不消上床就把这太师椅当了假山石,照册上的光景摹拟一翻何如?”玉香假
意恼道:“这岂是人干的事?”未央生道:“果然不是人干的事,乃神仙干的事。
我和你权做一刻神仙。”就手解他裤带。玉香口虽不允手却允了,搭在未央生肩上
,任他把着裤子脱下。只见裤当之中湿了一大块,乃看画之时淫水流出的原故。未
央生把自家裤子也脱了,扯他坐在椅上,两脚分开,将玉麈插入阴中,然后脱他上
身的衣服。为甚麽起先不脱衣服,直到脱裤之后才解上衣?要晓得未央生是个在行
的人,若先脱他上面衣服,他心上虽然着急外面还要怕羞,必竟有许造作。故先把
要害处据了,其余的地方自然不劳而定。这是行兵擒王捣穴的道理。

    玉香果然凭他把一身的衣服脱得精光,唯有脚上的褶裤不脱。这是何故?原来
褶裤里面就是足脚,妇人裹脚之时只顾下面齐整,十指未免参差,没有十分好处。
况且三寸金莲必竟要褶裤罩在上面才觉有趣。不然就是一朵无叶之花,不耐看了。
所以未央生得窍只除这一件不脱。替他脱完之后把自己的衣服也尽脱下,然后大整
旗枪,分开小脚架在椅上,挺起玉麈向阴中左掏右摸,也像第一幅春宫探觅花心的
光景。掏摸了一会,玉香就把两手伸直抵住交椅,把阴户凑上来迎合玉麈。玉麈往
左,以左承之。玉麈往右,以右承之。忽然抵着一处,觉得里面似酸非酸,似痒非
痒,使人当不得又使人离不得的光景,就对未央生道:“如今只是这样罢了,不要
左掏右摸,搔坏了人。”未央生知道花心已得,就依了他。并力只攻一处,由浅入
深,由宽而紧,提了数百提。又见玉香的两手不觉来在身子后面扳住两股向上,直
凑与第二幅春宫的光景自然相合。未央生就把他双足提起放在肩上,以两手抱住纤
腰,尽根直抵。此时玉尘更觉粗大,塞满阴中。又提了数百提,只见他星眼将朦,
云鬓欲坠,却像要睡的光景。未央生扑两扑道:“心肝,我知道你要丢了。这椅上
难为人,到床上去完事罢。”

    玉香正在要紧头上,恐怕走上床去未免要取出玉麈来,把快活事打断了。况且
此时手酸脚软动弹不得,要走也走不上床。闻他一说这一句只是闭了双眼摇头不应
。未央生道:“心肝,你莫非走不动麽?”玉香把头点一点。未央生道:“待我抱
你上去就是。”竟把他双足架在手臂上。玉香双手抱住未央生,口里含了绛舌。未
央生抱将起来,玉尘留在阴中并不抽出,一边行走一边抽送做个走马看花的势。抱
到床上,把玉香放倒,架起双足从头干起。再抽数百抽,玉香忽然叫道:“心肝,
我要不好了!”双手紧紧搂住未央生,口里哼哼吓吓就像大病之人要绝命的一般。
未央生知道阴精已生,把玉麈顶住花心用力一揉,也陪他似死。

    两个抱住睡了一刻,玉香醒转来道:“我方才死了去你知道么?”未央生道:
“我怎么不知道,这不叫死叫做丢。”玉香道:“怎么叫做丢?”未央生道:“男
有阳精女有阴精,干到快活尽头处那精就来了。将来未来之时,浑身皮肉连骨头一
齐酥麻起来,昏昏沉沉竟像睡去一般,那精才得泄。这就是丢了。那春宫第五幅就
是这个模样。”玉香道:“照你说来丢过之后还会活,竟是不死的么?”未央生道
:“男子与妇人干一次丢一次,还有阴有来得快的妇人,男子丢一次他丢几十次的
。这叫做快活,那里会死!”玉香道:“既是如此,从今后我日日要丢,夜夜要丢
了。”

    未央生大笑道:“何如我劝你不差么!这副春宫册子可是件宝具么?”玉香道
:“果然是件宝具。若买来放在家里常看看也是好,只怕那朋友要来取去。”未央
生道:“那是哄你的话,其实是我自己买的。”玉香听了欢喜。两个说完起来穿了
衣服再看春宫,看到兴高之处重新又干。夫妇二人从这一日起分外相投,愈加恩爱


    玉香自看春宫之后,道学变做风流。夜间行房不行中庸之道,最喜标新立异。
蜡烛也肯倒浇,隔山也容取火。干事之时骚声助兴的狂态渐渐在行。未央生要助他
淫性,又到书铺中买了许多风月之书,如《绣塌野史》、《如意君传》、《痴婆子
传》之类,共有一二十种。放在案头任他翻阅,把以前所读之书尽行束之高阁。夫
妇二人枕席之欢就画三百六十幅春宫也还描写不尽。真是:琴瑟不足喻其和,钟鼓
不能鸣其乐。

    未央生至此可谓快乐之极矣,只是一件,夫妇里面虽然和谐,翁婿之间甚觉不
合。为甚么原故?只因铁扉道人是个古执君子,喜质朴恶繁华,忌说风流爱讲道学
。自从未央生入赘之夜见他衣服华丽,举动轻浮,心上就觉有懊恼。叹一口气道:
“此子华而不实,必非有成之器。吾女失所规矣。”只是聘礼已收,朱陈已结,不
可改移,只得将错就错,等他成亲后以严父拘管,把他磨炼出来,做个方正之士。
所以词色之间毫不假借,莫说言语舛错,做事差池定要呵斥他教训他,就是行起坐
卧稍有不端正处,亦要聒絮一番。未央生少年心性,父母早亡,不曾有人拘束,那
里受得这般磨难?几次要与他相抗,只怕妻子有所不安,有妨琴瑟之乐,没奈何只
得隐忍。忍到后来忍不过了,心上思量道,我当初不过慕他女儿,因他不遣嫁定要
招人,我所以来就他。他如何竟把太山势来压我。他那样一个腐儒我不去变化他也
罢了,他反要来变化我。况且我这一个风流才子将来正要做些窃玉偷香脍炙人口的
事,难道靠他一人女儿就勾我终身大事不成?都像这等拘管起来,一步路也不许乱
走,一句话也不容多说,若还做出分外事来倒不问我一个死罪?我如今思量与他拗
又拗不得,忍又忍不过,只有一着,除非把女儿交托与他,只说出门游学,且往别
处走走。如今世上第一位佳人已被我娶着,倘若遇见第二位纵不能够娶他,便做几
夜露水夫妻,了了夙缘也是好的。

    主意定了,要先对玉香说过然后请问丈人,又怕玉香贪恋枕席之欢不放我去,
若先受他一番阻挠就不好再对丈人说了。只得瞒了玉香背后告丈人道:“小婿僻处
山邑,孤陋寡闻,上少明师下无益友,所以学问没有长进之日。如今要拜别岳父,
游艺四方,使眼界略宽,胸襟稍大。但见有明师益友之处就在那边下帷,遇了场期
就到省中应试,或者博得一科两榜也不枉岳父招赘一场。不知肯容小婿去么?”铁
扉道人道:“你在我家做了半年女婿,只有这一句话才堪入耳。肯离家读书是极好
的事,我为甚么不肯?”未央生道:“岳父虽然见允,只怕令爱怪小婿寡情,新婚
未几就要远出。如今照小婿的意想,只说出自岳父之心非干小婿之事,方才没有牵
带,可以率意径行。”道人道:“极说得是。”

    商量定了,道人当着女儿劝未央生出门游学,未央生假意不肯,道人正颜厉色
苦说一番,未央生方才依命。玉香正有得趣之时,忽然听得丈夫要去,就像小孩子
要断乳一般,那里苦得过?连出门以後的欠账都要预支了去。未央生也晓得长途寂
寞,一时未必有妇人到手,着力承奉。就像办酒席的一般,虽然是为客而设,也落
得自家奉陪。一连几夜的绸缪,真是别人替他说不出,只好夫妻自家知道而已。到
临行之时,未央生别了丈人妻子,带了家童随身而去。此后未央生奇遇尚多,静听
下回分解。

    评曰:

        说道理劝人使听者毛发俱竦,说情欲动人又令观者神魂俱荡。不知
        者以首鼠两端为作者病,殊不知委曲动人处正是刻意劝人处。但思
        玉香未看春宫以前是何等正气?既观题跋以後是何等淫欲?贞淫贵
        贱判于顷刻之间,皆男子导淫之过也。为丈夫者可不慎哉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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